文苑|杨瑾短篇小说《黄溪绝恋》
2022-11-21 17:35:11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中方县融媒体中心 | 编辑:杨丽群 | 作者:杨瑾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55572

作者简介 杨瑾,男,汉,1983年4月生,湖南省中方县人,本科就读于985院校中央民族大学,硕士研究生,现任铜湾镇党委副书记、镇长。怀化市作家协会会员,中方县作家协会副主席,代表作有小说《秘诀》、《缘起菽乳》等。 


黄溪绝恋

文/杨瑾

穿过一个隘口,眼前豁然开朗,成片的金黄印入眼底,阵阵稻香扑面而来,墨绿色的山脚下侧卧着两个院落,一个叫杨家大院,一个叫黄溪园。袅袅炊烟升起,牛哞声,鸡鸣犬吠,夹杂着母唤子的喊声和挑户的叫卖声,汇聚成一曲乡村交响乐。两条清澈的小溪,犹如素描中的线条,为两个院落勾勒着轮廓,一条叫青龙溪,一条叫黄龙溪,最后像两只枯瘦的手十指相扣于双江潭,汇流成黄溪。

该村因溪而得名——黄溪村。

村里九成八的都是杨姓,阿福是为数不多的住在杨家大院的杂姓人。他年幼随父母逃避战乱来到这里。后来父母双亡,成了孤儿,全靠为别人家做短工糊口。喜儿家在黄溪园,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手艺人家,主要以竹编营生。有段时间,也不知为何,没人叫阿福做工。迫于生计,阿福只有上山砍竹子到街上卖。喜儿爸在采办时,发现阿福砍的竹子,质量上乘,价格低廉,并询问了几句,觉得这小伙子不错,便说道:“你可愿意来我家做长工,砍竹子?”阿福一听,有固定的工夫,当时就满口应承了下来。

第二天,鸡鸣刚过三巡,阿福就已候在喜儿家门外。过了近一个时辰,管家这才打开门,给了阿福两个饭团,“老爷说,每天砍三担竹子。”阿福应了声“得嘞”,边吞着饭团边往山上走去。不到晌午,三担竹子已整齐地摆在了喜儿家的大院里。除了砍竹子,阿福也没闲着,扫地,挑水,劈柴,见活就干,见人就帮,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勤快的小伙子。喜儿自己也不知为何,不经意间多偷瞄了几眼这个陌生的男子,心间似乎起了涟漪。渐渐地,阿福也注意到,在大院的一个角落,有着一个独立的工坊,里面经常有位窈窕女子在那编制着。因角度,总是见不着面容,可那一头乌黑的长发,迷人的身影,让阿福每次来大院都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了那间让人神往的工坊。

一天,杨老爷突然叫住阿福:“阿福,你等下。”阿福心里咯噔一下,“难道偷瞄的事情败露了?”“好的,老爷。”阿福怯弱的回答。“阿福啊,我发现好几次你交竹子时欲言又止,是何故呢?”阿福一听,是这回事,心里顿时有了底,顺手抓起汗巾擦了把脸,挺了挺腰板,说道:“老爷,以后工坊里准备编制什么物件,可否提前告知我?”杨老爷一头雾水,“为何?”“老爷是这样的,通过入山砍竹子,我发现黄溪洞的竹子都长在近水处,对水亲近,适合做鱼筛、鱼转、鸭笼、篓模;宾坎的竹子长在山脊上,常年受风吹,韧性好,适合做鸟笼、背篓、竹篮、花篮、焙笼、斗笠、晒席;映山湖的土壤肥沃,竹子长的厚实,适合做竹凳、竹椅、竹床、竹房、箩筐、晒衣杆。您提前告诉我,我好看着砍。”杨老爷将信将疑,但还是试了试,发现工人在编制过程中更得心应手,原材料的损耗少了很多。之后,喜儿家的竹编更受大家的喜爱,生意越来越好。杨老爷乐得合不拢嘴,心里不禁赞叹道:“这小子还真行!”赞美之词也溢于言表,同时给阿福加了工钱。

那天 ,阿福正往山上走,准备去砍竹子。经过一座石拱桥时,一位身穿长衫,戴着黑边眼镜,头顶一青瓜皮帽,留着一撮花白胡子的老者叫住了他。“小伙子,你可帮老夫一个忙?”“您有何事,请吩咐。”“你能帮我砍几根竹子来吗?”“砍竹子,这个我行。”老者见阿福答应了, 便把竹子的标准告知于他。阿福听了后,皱起了眉头,但想到自己已应承,“那我尽力,您到时看用不用得。”进山后,阿福一边砍着自己的竹子,一边寻找着老者要求的竹子。不知不觉,晌午已过,三担竹子砍好了,但老者要求的竹子怎么努力也就砍到三根。说也奇怪,那个老者如约好般,在拱桥上等着,接过竹子,“有劳”,说完便走了。

过了几天,阿福如往常一样去砍竹子,老者感觉从哪里冒出来似的,在拱桥上站着。“小伙子,感谢你帮我的忙。不知你是否愿意学吹笛子?”阿福先是一愣,后来心想,每天上山砍竹子,没个人说话,无聊得要死,吹吹笛子也不错,便满心欢喜地答应了。“那好,每天酉时在此处见。”说完,老者便走了。

第二天,阿福吃了早晚饭,便在拱桥上等候。过了近一炷香的时间,老者一手提着灯笼,一手拿着什么东西走了过来。“小伙子,上次你帮我砍了三根竹子,我做成了两把笛子,一把自己用,一把给你,另外一根竹子我打算用来教你如何制作笛子。”阿福连忙双膝跪地,接过笛子,“师傅在上,受徒儿一拜!”“小伙子啊,我见你心地善良,人又聪慧,所以想将自己的制笛、读曲、写曲、吹奏的技艺传授与你,愿否?”阿福连连点头,又磕了三个响头。

严师出高徒,加上阿福的聪慧,一旬时间,传授就完成了。那是个满月的日子,老者与阿福相会到拱桥。“徒儿,你已出师,我再无技艺可教。”说了,转身便走,忽然又转过身说道:“竹子将与你终身为伴”。后来,老者再也没出现过,谁也不知道他从哪来,到哪去了。

自从学会了吹笛子,阿福将平时的所见所听、所思所想、所感所受都吹奏成悠扬的笛声,在黄溪山涧飘荡着。

那天,阿福挑着竹子正好走到喜儿家门口,看见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匆忙走了出来,嘴里还不停在唠叨着什么。阿福好奇地向管家打听,“这不,小姐长大了,人标致、贤惠、又有手艺,媒婆就上门咯。”阿福一听,心里不禁揪紧,觉得呼吸困难。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男方有钱有势,小姐却一口回绝了。”阿福这一听,又深深地舒了一口气,感觉像溺水快不行时,一双手把自己拉了上去。待回过神后,阿福对于自己刚才的反应又觉得有点莫名其妙,“小姐那么高不可攀,我却如此一般,岂不可笑?”不管阿福如何反应,媒婆还是隔三岔五地来,门槛都快给踏破了。阿福心里饱受折磨,但好在终归虚惊一场。

这天,阿福往山里走着,右眼不停地跳,在砍竹子的时候,心里总有点发慌。好不容易砍好,挑着往回走,老远发现喜儿家方向冒着烟,阿福感觉不对,直奔而去。来到喜儿家门口,见里面燃着熊熊大火,阿福将竹子一扔,握着砍刀,冲了进去,见管家、老爷等人倒在血泊中,小姐正从后面拽抱着一个强盗。“我跟你们拼了!”强盗见阿福举着砍刀,亡命地冲来,心里慌了,用力一甩,喜儿重重地撞在柱子上晕了过去。另一个强盗掏出一把白色粉末扔向阿福的眼睛,瞬间阿福捂着脸在地上打滚。强盗慌忙捡起洗劫的财物,逃窜出门。天空下起倾盆大雨,喜儿被雨水浇醒,环顾四周,爬起来去摇了摇父亲,见亲人已经去世,撕心裂肺地哭着。这时,喜儿见阿福手握砍刀,在雨中,闭着双眼,眼睛里流着血,嘶吼着:“来呀!你们这帮强盗!”喜儿知道,这个自家的长工成了自己唯一熟知的人。喜儿边跑边喊:“阿福哥,是我,喜儿……阿福哥!”一把搂住阿福,安抚着,“阿福哥,是我,喜儿……强盗已经跑了”俩人抱头痛哭。

火光冲天的景象将村里的人们都吸引了过来,有的帮着救火,有的帮着处理伤亡者。阿福喜儿被送到村里的郎中家 ,经诊断,喜儿只是点皮外伤,阿福因中毒太深,双眼永久失明。阿福一听,如晴天霹雳,顿时失声痛哭。喜儿赶紧上前安慰“不要怕,不要怕……我来照顾你一辈子。”在阿福心里,自己远远配不上喜儿,现在又成了瞎子,更不能拖累她了,于是凶狠地对着喜儿吼“你走,你走,我不需要你照顾……你走”。阿福吼得越凶喜儿搂得越紧,歇斯底里也慢慢地成了喃喃自语。

喜儿在乡亲们的帮衬下,将家中事料理好后,将钱庄里的存银兑现,一是在阿福家边上修了一栋房子,二来置办了一些编制的工具,一边靠手艺讨生活一边照顾阿福。喜儿开始都一个人忙着,砍竹子,剖篾,编制,拿到镇上卖,做饭洗衣。阿福在家里闲得慌,一闲就乱想,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大累赘。一天,趁喜儿出去砍竹子,阿福上吊自杀,幸好喜儿及时赶回,将绳子割断。喜儿哭着问:“你这是干啥呀?”“我一天到晚在家里无所事事,你一个女儿家在外累死累活,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”,阿福有气无力地说着。喜儿听了哭得更伤心了“阿福哥,你是阿妹现在唯一的念想,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也不要活了。”说完,俩人泣不成声。

害怕再出什么意外,喜儿决定将阿福带在身边,但又不能煞了男人的面子,冥思苦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一天,喜儿突然开了窍, “阿福哥,你看啊,我经常一个人上山砍竹子,一个人走路去镇上,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,以后你跟我一块,好不?”阿福一听,求之不得。因为阿福看不见,喜儿得给他找个拐杖,一个人的时候是拐杖,两个人的时候做导盲杖。为了这根棍子,喜儿其它的事都放下,特意进山寻找,总觉得不称心,最后临近黄昏,发现了一根竹子,一看就对上眼,“就是它了”,喜儿满意地回家。经过精心打磨,一根“桥带”制作好了,一量,正好三尺四寸。“桥带”是喜儿给拐杖的另一个叫法,取“桥梁、纽带”之意,希望它能成为阿福跟外界、跟自己的桥带。阿福拿上桥带,东探探西敲敲,很合适;喜儿也赶紧跑过去检验一下导盲杖的效果,也很理想。

从那以后,喜儿上山砍竹子,阿福就在空地等着,掏出竹笛,美妙的笛声飘荡在山涧。喜儿编制,阿福就凭感觉帮着剖篾,桐油灯下,两个身影欢快地跳动着。每逢赶集,喜儿、阿福背着样式各异的竹编,桥带将他俩连成一体,走在乡间小道上。到了集镇,喜儿开始售卖竹编,阿福就在一旁吹奏着悠扬的笛声,优质的竹编加上悠扬的笛声,让他们的竹编总是很快就销售一空。

为了让阿福行动更方便,喜儿在他家的过道,厨房到水缸、灶台,卧室到床,中堂,茅房,柴棚都用不同型号的竹子做成导盲杆,在自家除了卧室外也做了同样一套,并把两栋房子间的过道连成一体。喜儿引导着阿福亲身感受,“四寸粗的竹子是过道,三寸粗的到厨房,两寸粗的到茅房,三根一寸的到柴棚,两根一寸的到中堂,一根一寸的到卧室。”经过两三遍的体验,阿福基本能到达指定地点,过了两天,便轻车熟路。这样,不仅减轻了喜儿的负担,阿福也能做更多的家务,俩人的日子过得更有烟火味了。

平静的日子被一个陌生人的到访打破。那天,阿福坐在自家的过道上晒太阳,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。原来是上门说亲的,喜儿的美貌和才干一直让很多男人垂涎三尺。这不,喜儿虽然照顾着阿福,但一直没成家,媒人自然就来咯。喜儿依然是果断的回绝,可阿福心里还是五味杂陈。虽然明月照沟渠,但也阻挡不了很多人依旧将心向明月。喜儿不堪打扰,阿福也饱受折磨。

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……”喜儿琢磨着,“要想一个万全之策,让这帮男人彻底死心。”思来想去,喜儿最后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。通过打听,民间一直流传着一个偏方。在生理期时,喜儿忍着刺骨的寒冷,坐在冷水盆里。虽咬牙坚持着,到了第四天,喜儿脸色煞白,额头上黄豆般大的汗珠滚落,终究扛不住,晕倒在门口。阿福闻声而来,摸索着抱起喜儿,全身滚烫。“大事不妙”,阿福第一反应,于是大声呼救。邻里听到呼救后赶了过来,急忙把喜儿送往郎中家。郎中通过仔细地把脉后,边摇头边说着:“姑娘咋就这么傻呢?”阿福在边上心急如焚,听郎中这么一说,更是带哭腔地问:“大夫,喜儿怎么了?”郎中叹气着说:“姑娘因受寒过重,终身不能生育了。”阿福一听,恍然大悟,自责如一座大山从天而降,砸的脑袋蒙了。

过来几天,喜儿身子好些了,阿福将她接回家,俩人坐在晒谷坪里,半天不说话。“要不?我给你吹一首曲子吧?”阿福试探着问。“嗯!”喜儿点了点头。阿福本想吹一首欢快的曲子,让喜儿高兴高兴,结果,自己不争气,吹着吹着,已泣不成声,喜儿也靠了过来,俩人抱着对方失声痛哭起来。

十里八乡的人都听说了喜儿的事情,无不充满惋惜。同时,也再没有媒人上门打扰了。

岁月的小河向前流淌着,在那两张稚嫩的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,把那一头长发的乌黑冲刷成了花白,把那双清澈的眼眸冲刷成浑浊。可是,人们依旧能听到山涧悠扬的笛声;看到乡间小道上,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背着竹编,只是那些竹编再也没堆那么高了,背的角度也向前倾了不少。桥带的两端,因长年累月地抓握,印出了一大一小的两个手印。

那是一个阳春三月的夜,月儿很圆,迎春花绚烂的怒放着。阿福虚弱地躺在床上,喜儿静静地坐在床边。阿福艰难的伸出那只枯瘦的手去抚摸那张似曾相识的脸:“这是一张多么美丽的脸,应该美过天仙吧;这是一颗多么善良的心,堪比观世音菩萨。我上辈子修来的福,让你这辈子耗在我这里……你受苦受委屈了……”说完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喜儿的泪珠顺着脸颊上的皱纹,滑落到阿福的脸上。喜儿将竹笛和桥带放在阿福的胸前,自己静静躺在阿福的身边。

黄溪村在鸡鸣犬吠中再次醒来,朝阳透过窗花,温柔地洒在阿福、喜儿带着笑容的脸上。那两只枯瘦的手十指相扣着,他俩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。

责编:杨丽群

来源:中方县融媒体中心